保护，就像要把一场毫无胜算的圣战努力打赢

文 | 大猫

编辑 | 猫盟小公举  巧巧

原标题：《保护，总是在一堆坏办法中找那个不大坏的》

开年这一周，我们想好好聊聊保护这件事。

保护，在你的理解和实际情况中，是一回事么？

这篇文章是大猫写的，写得飞快，一小时不到，写完后他说：还是做键盘党容易啊。

保护工作做了这么多年后，我发现，大家都不缺保护的情怀，保护野生动物其实也成为了社会共识。去年“为豹子买牛排”筹款后，我们成立了一个爱心群，空闲时，我就在里面看大家说话，还蛮有意思的，人人都显示出了令人尊敬的热情和爱心。但我发现了一个问题——我眼中的我们如同抗战时期的八路或游击队，仗打得苦逼而又上不了台面，比阿富汗山洞里那些每天被美军用无人机炸的恐怖分子强不到哪儿去；而很多人想象中的我们似乎是另一种画风：自由自在，不受约束地穿梭于青山绿水间，能看到各种动物，工作浪漫而又充满情调，就像抗日神剧，有漂亮女主角，还能手撕鬼子。 

我要严肃地告诉大家：这是错误的。

 来源：某电视剧截图

其实我认为民间组织在中国搞动物保护，只是在一堆坏办法中找几个不那么坏的去做而已。但在聊天中，没有接触实际保护的大家会更倾向于用好办法去做根本性的改变。

就此先来务一下虚： 我认为中国野生动物主要面临两个威胁：栖息地缩减、盗猎及买卖。

红外相机拍到的画面

托1996年天保工程前的全国大砍树和近20年基建大开发的福，天朝东部乃至西部一些地区的林子基本已经被砍得七零八落、湿地所剩无几，江河大坝密布，荒草荒滩荒地这些不起眼的栖息地更是被眼都不眨地消灭了。栖息地丧失使得许多大型动物和大集群的物种完蛋或即将完蛋，只有一些群居性不强的中小型动物尚有生存空间。在这个基础上，由野生动物交易市场需求带来的盗猎就成了压垮动物的最后一根稻草。

中国在野生动物方面有很多“最”，比如：兽类生物多样性最丰富、鹿科物种最多、龟鳖种类最多……然并卵，这并不能掩盖中国野生动物在快速消亡的现实。除了四川大熊猫栖息地、青藏高原以及西部诸省的局部地方，中国已经很难找到大面积的连续栖息地。在东部，你甚至很难找到一座毫无开发痕迹的山。 

川西高海拔的雪山森林，也受到林木砍伐之困。大猫 摄

我们常说，中国是一个快速变化的国家，祖国面貌日新月异，人民生活越来越好。然而对野生动物来说，保持100年前的状态不变或许才是理想的。那时候，中国还有犀牛，老虎或许就在你现在坐着的地方漫步；而今天，就算到个四线城市里去随便进个超市，里面的人数也必然超过中国所有野生老虎的总和。

去年老乔治·夏勒来北京，一起搞活动时聊到这一点——即便在美国，十年前和现在可能也看不出什么变化，但在中国，不可能，现在我回老家都得担心能不能找到家门。

人类文明的崛起造成了类似于历次地质时期的五次物种大灭绝，而中国所处的发展阶段以及发展模式，加上“吃啥补啥”，则把近半个世纪的中国演绎成本次物种大灭绝的一个典型回放。

在这个大背景下，搞保护想如同手撕鬼子那么美好，是绝无可能的……

其实我觉得我们更像恐怖分子，只是在信仰的支撑下打一场毫无胜算的圣战。

给豹子买牛排：除此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山西晋中豹子栖息地中被吃剩的小牛残骸。老豹子队队员永蛋 摄

除了给豹子买牛排，我们还能做什么？

其实有很多可以做。比如：建立一个面积超过1000平方公里的国家级保护区，里面实行严格禁牧、禁伐、禁猎措施；为区域内的群众找到良好的替代生计，让他们生活无忧，当野生动物恢复起来后他们甚至可以像非洲那样开展高端的生态旅游……

然而这些我们现在做不到，即便以后也轮不到我们来做。现在我们甚至连一个小小的开发项目都很难挡住。

为豹子吃牛买单，似乎是去年的我们唯一做得有点实际作用的事情。这至少能让好几只豹子在这一小块区域里免遭毒杀之忧，这两年赔牛赔了十几万，得到的仅仅是这么一个并不稳固的保障，但在我们看来，有保障总比没有好。

山西的华北豹/猫盟CFCA

 在过去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我们上山装相机拍豹子，用影像和故事来引起更多人的关注，通过扩大影响力来提升社会对豹的保护意识；我们在村里走访，通过社区工作来提升本地化的保护觉悟。这看上去不错，甚至可以将其模式化：增强豹保护的影响力，以此建立和政府方面的倡导渠道，逐渐引入政府和民间各方资源推动保护，并将之复制推广到更广大的地区。

上面这段话打出来只需要一分钟。而我们却用了好几年来验证它——画饼容易做饼难。回到最根本的问题：栖息地好转了吗？豹种群稳定了吗？即便是做了上述这些事情，我们也没办法给出百分百确定的回答。

有豹的山林，才有许多欢脱的食草动物。/ 猫盟CFCA

中国官方的环保行动在我看来是矛盾的和不成熟的。一方面对环境保护越来越重视，在法规和政策上有很明显的偏向；然而另一方面却是，对于这么一件花钱的事儿，却看不到多少投进来的钱（要么投得少，要么投了钱事没干好）。

诚然，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国家级的大手笔，比如天然林保护项目、大熊猫物种保护、可可西里国家公园等效果显著的保护项目，但这是政府机构的闭环体系，这个体系显然没法把这么大的国家的环境问题都解决好。民间组织和社会企业作为国家环保力量的补充，挤破脑袋跻身闭环并不现实，想要发挥更主动的作用，更需要一个由国家规划、制定规则的面向社会和市场的开放环保产业链。否则我们在做保护的时候永远要面对这些问题：你们是谁？这不是政府的事么？为啥你们来做？

简单粗暴一些的问法就是：你们算老几？这关你们P事。

再回到豹子吃牛引发的人豹冲突这件事儿，理论上我们应该做以下事情：社区宣教，引导农民按环境友好的方式进行放牧；发展替代农业，解决当地民生，还林于野生动物；倡导政府，使之用法治和行政力量来管理，防止牲畜进入林区。这似乎才是根本的解决之道。

逻辑没错，打这段字也只需要1分钟。然而要做到这一步，我不知道10年够不够。

2016年底，我们在山西与老豹子队员核验豹子伤牛案件。巧巧 摄

大牛的公众号PlateauWild发过一篇关于东非社区保护的文章，里面提到一些很不错的保护手段，比如：“威斯顿推动了科学研究和长期监测。其中最有成效的工作是：通过对狮子和草原的长期监测，实施精细化管理，大大降低了人兽冲突发生的概率，也避免了因过度利用而导致草场退化。长期监测掌握了狮群的活动范围和活动节律。在此基础上，牧民和科学家一起制定了游牧的方案。具体到每天哪些时间段牛羊应该待在哪个区域，每年特定季节牛羊应该去哪里。”

PlateauWild真人秀：扫码看脸

但在实际操作中，我更感兴趣的是如何让牧民愿意和科学家一起制定游牧方案。因为我们并不是提不出有效的方法来避免豹子吃牛，而在于如何说服农民听我们的。

我想，结群的狮子在非洲可能会造成很大的损失，牧民自然会有改进的动力。而在山西，平心而论，豹子一年咬死3、40头小牛对于近万头牛的总量而言不算什么。现在的散养放牧方式实际上不光节省了饲料钱，还解放了劳动力，农民可以去打工挣钱，牛创造的利润基本是没有成本的，因此大多数养牛户并没有动力去改变现有的方式。

被豹咬死的小牛犊。老豹子队员永蛋 摄

但是对一个个体来说，即便被咬死2、3头牛，损失也是难以承担的。哪怕我们无法改变群体的放牧方式，但依然要防范个体的报复性猎杀。

但哪怕针对失牛的个体，这里面仍然有很多细节问题：

比如我们曾接到一个案例，一天之内有4头小牛被同一只豹咬死，但豹并没有吃饱，它甚至连吃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赶走了，而为了防止下毒我们的巡护队员会按照要求，第一时间掩埋死牛，因此豹可能还会继续作案。那么，问题来了：

比如一：你们为啥不干脆把死牛扔那让豹吃饱？把牛埋掉有很多层用意，首先是防止下毒，其次是不让豹养成吃牛的习惯，还有一点，避免牛尸体被用来反复报案。其实我们也知道，这豹子这次吃饱了可能就跑到领地里别的区域去了，至少一段时间内这个区域的牛安全了。但是，最基本的原则是，不让豹觉得吃牛是一件低成本的事情。一旦形成习惯，可能连这只豹子的后代都会把牛作为首要目标。

再比如二：赔偿了为啥还担心会下毒？要知道赔偿并非全额，一头小牛价值5000-10000，我们仅赔800-1000。一是赔不起，二是不能全额赔。必须让农民意识到，在林区放牧本身是不对的，依然会有相应的代价。然而下毒这件事情有时候纯属一时起意，如果是养牛大户，家里几十头上百头，可能咬死一头小牛也就算了。但有的养牛户家里就那么2、3头牛，死一头就是巨额损失，万一全被咬死了那肯定会有杀人的心，别说杀豹子了。

减缓冲突的过程充斥着大量的细节问题，它们大都与人相关，豹反而简单得多。那冲突预防会简单一些吗？

我们也曾根据数据分析建议农民，养牛夜归栏，小牛初生的阶段，白天也要有人看守。如果他们愿意改变，那么大多袭击都能避免。但是，改变依然很难，原因如前所述：你没法因为一些对某些倒霉蛋来说很严重的小概率事件而要求所有人都发生改变。

很显然，我们不能放任豹吃牛不管而把精力全部投入到倡导政府上去，即使那看上去是个根本的解决办法，但是在它奏效之前可能当地的豹子都没了……这就是中国野保的窘境：很多物种，就算是一个个体，也损失不起。

所以说，可做的事儿很多。但对我们这些“志愿游击队”性质的人而言，很多事儿轮不到我们做，很多事儿我们没能力做，我们只能先挑一些我们能做的、又确实能起点作用的事情做做。打持久战，是我们唯一的选择，毕竟，塔利班不但当年耗走了苏联人，如今把美国人也耗走了。

 No Romance，but we need you

我们的保护需要什么样的志愿者？

每当有人问我们能不能去当志愿者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估计，这些人里绝大多数都只想跟着去体验一把，找一把豹子。

然而，找豹子其实是最简单的一件事，我们都很拿手，也忙得过来。除非你觉得你能单独找到豹子，那也可以，我们可以腾出手去干点保护的事儿。

如果真就只想跟我们上山找豹子，那不叫志愿者，那叫生态游，我们没这业务。 

猫盟野外日常：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在理想的位置装上红外相机。

你以为猫盟的志愿者会像特种部队或者猎人一样在丛林里穿行、寻找隐秘大猫的踪迹？那就错了。我们需要的志愿者甚至连恐怖分子都不如，他可能更像是个做人力工作的：需要长期在村里走家串户，和大妈拉家常、和大爷吹牛逼，你家养了多少牛？今年生了几个小牛？可得看好小牛啊，别扔山上就不管了。山上的摄像头看到了吧？别动啊，动了拍不到豹子，咬死牛可就不赔钱了……嗯，就是做这些，而且要一直做，一次一周，下次还是这些，明年也还是这些。没有浪漫、连小于50岁的女人可能都难得看见；没有干净的床；没有热水洗澡；甚至吃肉的机会都不多……

所以，我们是需要志愿者的，但你愿来吗？

我们更需要鹳总这样的“拉家常”志愿者。大猫 摄

去年，我从未想到筹款会如此圆满顺利。相对于30多万块钱，更让我觉得珍贵的是这个数字：10677个人。居然会有超过一万人愿意自己出钱来保护距离他（她）如此遥远的一个并不明星的物种。这让我看到了一种可能，是我们几个人并不擅长并且也难以做到的：就是真正地影响更多人，哪怕一部分人。

这不是炒作式的媒体曝光，不再是猫盟的几个人在做什么，而是我们这一万多人乃至更多人在做什么！我们在保护豹，以及其他野生动物。在一些关键时刻，我们的一次呼吁、一个转发、一番讲述，都将会对我们关注的那个它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我坚信如此。

PS：

老乔治还有一句话，很经典：

“自然保护没有永恒的胜利，研究者必须与那些摄人心魄的动物及其栖息地保持各种联系，持续关注它们，使它们免遭毁灭的命运。”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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